钢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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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珠三角的土地上盖公共使用的房子,躲不开各式各样的金属板——铝板、铝合金、不锈钢、镀锌钢等等……如果以刘可南老师《五金手册建筑学》的逻辑来梳理一下近年来的深圳公共建筑,那定会得到某种有趣的建材光谱。

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我们使用自然材料或现场工艺的设计初衷变更为某种金属替代品。这其中原因有很多,首先是潮湿炎热易腐的气候特性下,一般价格下纯自然材料(木、竹)难以耐久胜任,而金属板相对来说一劳永逸、童颜永驻;其次,如今公共建筑法规的耐火等级要求愈发严苛进一步断绝了自然材料在公共空间中的使用;再者,背靠着广佛莞大量金属加工厂和发达的生产链条,金属建材的价格和供货途径相对友好,对施工方来讲时间和成本相对可控;最后,当代建筑对精确性的日益追求推动着建设各方愈发倾向于诉诸于装配、预制等在工厂完成的制作,而非相对难以控制的施工现场发挥,于是大多数情况下幕墙体系成为优于混凝土等现浇工艺的建造选择。这样一种体系逻辑的结果,造成了我们在深圳中心城区所能看到的一座光滑而冷峻的金属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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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年起,我们在深圳的一系列公园里开始设计公共卫生间、书吧、展馆、游客中心等小建筑,从哪个时候起,金属板也就成为了我们日常使用的材料选择——也从此开始了持续不断的挣扎,总希望能找到一种更富有情感的方式,让各式各样的工业化金属建材与自然景观产生某种同步呼吸生长的状态。

左起:云之园(铝板)、中心公园指挥部(铝板&格栅)、大沙河环形书屋(铝板&格栅、耐候钢)、侨城北公园游客中心(耐候钢&格栅)

侨城北公园在这一系列公园里具有某种独特的气质。虽然紧靠热闹的华侨城创意园,然而在设计之初这里却是一座无人问津的荒野山林,苍翠的树木全都有着黝黑的树干,密密麻麻挤满这片不规则起伏的丘陵地。眯起眼看,就好像以无数根黑黢黢的竖向立柱支撑起绵延山野的绿色天穹。一种野生却肆意的生命感。

代建(华润)、景观(文科)和我们一同踏勘现场时,一致同意尽可能保护现场原生的树木,尽量减少对山林的破坏。经过反复踏勘,在山的东侧与西侧各寻得一片相对平缓的林中空地,作为满足服务半径可覆盖整座山林的两个服务建筑选址。

设计之初的荒野山林(2021 春)

从场地回来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设计研究,我们分别提出弧形与方形的两组迥异的空间形体,小心穿插在东西两块场地上的树木之间,尝试以最小化介入的方式完成对场地的重塑:东侧建筑被以树木为圆心的无形圆弧切割而成,使其蜿蜒身姿得以迂回流转于树木之间;西侧建筑则由一系列梯形方体组成,这些结构悬挑、嵌入或置于地面上,它们构成一组“金属阵列”锚定方位,并与森林的自然节奏相呼应。

侨城北公园游客中心,东侧与西侧两组建筑(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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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设计中,我们曾经提出两种材料策略,一者以清轻透的磨砂玻璃与树林呈现对比;一者以厚重的耐候钢与山野共生相融。

概念设计初稿(2021)

决策环节中的种种因缘际会,以及对于施工误差、维护难易等条件的兼容考虑之下,让项目得以大面积采用耐候钢——这种会随时间生长变化的材料,它会在空气中逐渐氧化从而产生一种保护性的锈层,也因此发生颜色与质感的持续变化。

当然这个材料选择也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过了一段谨慎的测试,2年前的大沙河生态长廊环形树屋项目里,我们选择在入口、挑檐、望台等局部室外立面部分进行了小范围的尝试,经历了施工现场和后期使用中的考验,这才有了本次在侨城北项目中的大面积使用。

可随时间优雅老去的耐候钢,在初始状态中接近林中原生树干黝黑的颜色,而随着时间推演颜色将不断变化成为更温润的深褐色,其逐渐产生的保护性锈层还可以减少日后维护。每一次去施工现场,都在目睹这座建筑的年龄增长,最初秋冬干爽季节里那颇具少年英气的黑色,随着几场暴烈的春季雨水,一点点成熟变幻开来。

施工初期黑色的耐候钢(2022)

竣工一年后趋于成熟温和的耐候钢(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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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是“铁板一块”,这些耐候钢板不只在纹理颜色上带来某种生长性的质感,也可以被组织起来形成贯穿空间内外的呼吸,引导光线与阴影的塑造。

回应南方炎热湿润的气候,我们用竖向格栅及穿孔板等方式建构起立面,既提供充足遮阳,又允许最大程度的通风,并最终减少对空调的依赖(除了三间办公室和两间母婴室配备了空调设备外,其他所有卫生间、休息平台等公共空间都采用自然通风并使用良好)。

东侧建筑中,根据室内空间功能的不同,格栅以不断旋转的角度调节隐私与视野之间的诉求取舍,卫生间被闭合的格栅片保护起来,而休息平台和办公室则通过垂直于立面的格栅打开视野——6毫米厚的钢板在垂直观看下近乎消失了,厚重的金属呈现为某种透明性的存在,让景观中的绿色生意扑面而来。

西侧建筑纯粹是由男女卫生间、直饮水、母婴室、清洁工休息间等传统意义上的服务性功能所组成,我们用阵列的方式,用这些服务空间围合起一个半开放的树林深处的小广场,提供游客休憩的场所。换而言之,这些微小体量的构筑物也构成了一座穿插于林间的微缩村庄,以路径与花园连接起外部的森林,并以高矮不同的各自身姿与地形建立起不同的空间关系。其中两个较小且狭长的体量中设置了供一人独享的瞭望景窗,而最大体量容纳公共卫生间的同时,用天光庭院及侧高窗采光通风。不同体量之间或宽或窄的空隙则留给路径、花丛、草地,让中央庭院面向各个方位开放。

卫生间既需要私密,也渴望风景,这有些矛盾,却也带来了某种机会。原本我们在男厕所小便池前预留了视线高度的条窗,可以在撒野的同时享受自然景观。然而后期外部景观的调整导致在男厕所条窗外多出来一条人行通道,因此露总建议我们把这个窗替换为穿孔的方式对内部隐私加强保护。这也成就了一个神奇的时刻,让梦幻光影在每个早晨洒落。

原设计中男厕小便池前的水平景窗

调整为穿孔板后的水平景窗及光影

女厕所的整理台通过长镜反射形成了被延长的视野,而巷道的尽头则由豪总精心营造了一个雨水花园,允许变幻的光、树叶摇晃的声音、雨落下的声音,通过天光和院子浸入这个普通的女厕所之中。

不同于以往设计的公共卫生间内部都是白色砖或水磨石铺就,这个卫生间呈现出某种荫庇的状态,联想起谷崎润一郎所写到的关于东方厕所的那段文字:“茶室虽也不错,但实在比不上日本的厕所。……四周绿荫森幽,绿叶的芬芳与青苔的气味迎面飘漾……蹲在幽暗的光线之中,沐浴在微弱反射光下,不管是冥想沉思,抑或眺望窗外庭院景色,那种心情,实难以言喻……我喜欢在这样的厕所中聆听丝丝雨声。”“……我们东方人擅长无中生有,藉阴翳之生,创造了美……美并不存在于物体,而在物体与物体间的阴翳与明暗之间……

明与暗、自然与人工的交融,成为一体两面的整体,而非二元对立的格局,这或许也带有某种东方的思辨吧。正如汉字中“光”与“阴”结合在一起,便巧妙地意喻了时间(光阴)。

女卫生间中的长窗与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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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参加马来西亚论坛需要准备一篇关于大会主题——空间与时间的演讲,于是临时抱佛脚翻了些书想寻求关于时间的某种定义。其中最有趣的一本是一位量子物理学家写的《时间的秩序》,其中谈到当代物理学理论中所认知的时间早失去了我们理所应当认为的统一性、方向性、连续性……时间可以不同节奏流逝,根据位置与速度……

那边书里大部分的理论描述难以完整理解,但对我来说,它好像提供了一个线索:建筑是永恒变化的相对时间之中锚定个体存在的相对的空间坐标。时间最终和空间是一体的,都只能通过体验对方而被感知。

而另一方面来想,如果连时间都不是恒常均匀的,为什么建筑不可以是充满生命变化的呢。想象一个建筑出生、成长、衰老、死亡。甚至百年之后,这些钢材衰圮之际,重新进入熔炉,浴火重生。恰是一个生命的循环。

(耐候钢已被证明可以100%进行回收熔炼,并再次作为耐候钢使用且没有强度损失)

而此刻的时间,呈现在面前这座游客中心的阅读平台上,雨一滴一滴落下谱出某种神秘的节奏,原先黝黑的耐候钢早已被时间锤炼成温润的色泽,默默聆听着大雨低沉的轰鸣。

这温柔的钢的映衬之下,眼前整座山林正展开夏初那最嫩的绿色。

STARRY ALLEY

——隙缝里的星空

这个夏天,动手做了一个梦,关于星空,送给玉田村里的人们。

我们埋下几千根光纤,足有上万米长,在天上,在地下,在镜子里。盖上水泥或是穿孔塑料板,剪掉多余的长度,只剩一个个光点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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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想来自于到达场地第一分钟的感受,一个安静黑暗的施工棚架过渡于城与村之间,成为一刻不停的城市钟摆里一个摆脱时间的真空黑洞。

后来哟来了,我告诉她,想在这个不到两米的窄缝里用光纤和镜面做出一片无垠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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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城市炫丽宏大的摩天楼灯光秀背后,有许多像玉田一样的握手楼城中村。

一线天空下的人们忍受着握手楼的拥挤,珍惜着大都市中最难得的街巷邻里。幽暗的巷道里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孩子的哭喊与打闹声、邻家炒菜下锅的声音,还有扑面而来的家的味道。

是否能将现状工棚转换为一个在回家、上班的路途上具有仪式感与趣味性的空间?带来不同往常体验的有些讶异的美好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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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把这个想法给设计节朋友们讲,给村里人讲,给街道请示。大家都很支持,但也都为这个想法担忧,这么少的钱(施工预算只有五万元),真的可以实现么?

钱只是困难的一部分。

尽管只有一个月的施工作业量,然而从最开始的设想到最终施工落地,一年过去了,Assbook城事设计节的朋友们花了大量的精力时间和村里改造施工的单位、和邻里们做协调、沟通,最后才换来了装置的最终实施。

实施过程中,挺感谢那些愿意与我们一起摸索种下星星的师傅们,面对完全陌生的施工方式与目标,他们一边抱怨这不是人干的活一边把成千根光纤均匀排布在混凝土里、穿孔板上。不过,等星光亮起路人驻足时,师傅们突然开始忙不迭的向大家自豪的介绍。。。

有些意外的惊喜来自于没有预想过的反射,从反光镜喇叭口中走出的同一个人的六个分身,大雨过后湿漉漉地面映射出天上光点——与地面光点相重叠。

也有些意外来自于人们的驻足,喜欢哇的大叫的小孩子们,告诉身边的人走进这里就会通向游戏的下一关(!),迅速发现镜子反射的姑娘们急急呼唤朋友来拍照,和蔼的小眼镜大叔默默蹲下触摸地面星光、还不断念叨着这到底是什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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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家杰 DSCF4109_s.jpg

诚实的讲,恐怕不能说最后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工法严谨的艺术精品,倒更像是一个有些粗糙的也不那么“建筑”的未完成物,装载着一团模糊不清的光点组成的星云——在白天看上去是个平淡无奇的通道,可当日光降落之后,这个角落空间里魔术般的长出一个没有边界的“星空”来。

对我们来说,这个有史以来做过的最小的“建筑”像是一次探险,从命题的开始就通向某种未知状态,直到它终于呈现在面前却也不完全明了。

也有一两个瞬间,觉得这里就像小说家笔下漂浮的树梢、隔绝的井,成为反抗着某个顽固大世界的一个小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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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松恺 01_s.jpg

有不少人问我关于临时性,翻阅驻场设计师韩笑的施工日志时发现的这段话或许可以作为一种解答:

“我们大部分时间交给城市,交给无数个施工场地。交给电梯,楼房,交通工具。城市无动于衷,城市悄悄改变,城市不明所以。我们在一个城市,却也像穿行在不同时空的人,偶尔有个交集,而后消失,再不相见。消失,是一定会发生的。但有些东西是留下来了,比如眼前城市的一个角落,吹过的风,洒下的光,我们共同建造完成的“星空”带给我们有情感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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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一树建筑、黄家杰、刘松恺)

 

Y HOUSE 01

写在一个完成与未完成之间的时刻。

(Y House于2019年初封顶,土建基本完成。)


这座房子是为一对摄影师夫妻和他们的父母而设计。

设计之前,她只提了一句,最好浑然一体,不要有砖的缝隙感。

想起他们拍出的照片,总有一个背景:许多时候是白色的,也有的时候是斑驳的墙,或是布满灰尘的布,一片泥沼。

总有一个前景:精致美好,有一层金属或者釉彩的光芒。比如一只钢角茶几伫立在沙滩上,又好像那张独角兽头安然立于蓝色墙面。

一种浅色的静物感,笼罩着他们的镜头,捕捉时间停顿的那一刻,那一刻的光影、色泽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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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可以让房子成为一颗无缝的巨石,与周遭的繁密树林田园相对立,呈现出被拍摄物体定格在影像上的瞬间?这个意义上,房子是前景物。

是否可以让这颗巨石,从内雕出一个镂空的空间sculpted void,构成一系列不同风景的容器?这个意义上,房子是背景和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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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于田园深处,主人希望不要太过张扬,最好不超过附近村落常见的房屋形态。于是建筑以附近村庄常见的双坡和平顶两种轮廓形态交替出现,在外部呈现出不断变化的姿态。

而在内部,连续的内部空间从水平转化为尖顶,塑造出面向风景的一系列场景。场景之间,楼梯成为了视线上升转换的通道。每一个清晨的温暖阳光将从东方洒落在弧形扶手上,留下粗粝而又柔软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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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开始到结构完工相差了一年半。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况,有一些回想起来可以更好的地方。现实最终凝固成为我们看到的样子。

封顶之后,房子刚有了一个雏形,室内、景观等施工还需要一年时间。接下来更长的时间将要交给空间本身的生长。祝福它能容纳更多设计所不能假设的生活的丰满。

继续等待。

 

NEW YORK 02:PARK

Unfolded New York (2): Park
翻开的纽约(2):公园

 

形成布莱恩特公园的是许多重面。

第一重面是楼的躯干:素色混凝土、大理石或是红砖,一个挨一个地并列排在一起。

第二重面是无数窗户,反射着的、点亮了的、拉起帷幕的、漆黑的,它们是从城市望进建筑的一处处舞台,也是从建筑望向城市的一组组画框。

第三重面是树木,在楼与楼、窗与窗之间树立起透明的阻隔,噪声与秘密至此停止,唯有阳光穿透,泼洒在地上、墙上的每一个角落里。这是生动的面,用生长与衰竭刻画出时间。

第四重面是影子,它把其余所有的面凝固在了一起。

空空的草坪是第五个面。它朝向天空。
只有一千把移动的椅子,它们被人们移动着,每日追随着太阳的起落。

常常在这里走着、坐着、躺着。
我问自己:吸引我的,究竟是哪一重面,是眼前连续密布的“实”,还是脚下的“空”?

于是我把这许多面摊开,折成一个平面。
没有了相望,便失去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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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 YORK 01:CINEMA

Unfolded New York (1)  Cinema
翻开的纽约(1):42街电影院


在时代广场走,不禁会有疑问:荧光屏和广告牌的幕后是什么?
看到的城市只是一个表象。它的光怪陆离与喧嚣,就仿佛是包裹住骨骼与血肉的一层肌肤。

常去42街一座电影院,它跨在三栋房子之间,一座扶梯连向另一座,穿越热气蒸腾的汉堡店,掠过空无一人的酒店大堂。
只有一条路从门厅通向剧场,也只有另一条路从剧场走向街道。

百年前沿街而立的老剧院是今天电影院的售票入口。大厅内两架扶梯将引导观众进入上方的影厅。几经转折后,人们在18米高的空中着陆,到达提供餐饮服务,并分流观众至不同剧场的休息厅。在这里,被漆成红色的钢框架,蓝色的立柱,黄色的墙壁深深刺激着每个人消费的神经。
从休息厅水平延伸出去,25个黑盒子剧场共5000坐席,将迎来每年200万人前来观看电影。每一个剧场都有一个自己的编号,1,2,3,4……24,25,于是整个电影院就叫做AMC 25。

旅游与消费的巨大刺激为时代广场的每一寸立面都标上天价的广告费用。
这里所有的地面层也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入口:它们通向档次各异的快餐厅、商店、剧院、蜡像馆、脱衣舞俱乐部、爵士吧和豪华酒店。
而所有建筑入口以外的实际空间则在地面层之上、沿街面之外腾挪开来。

假如一刀剖开这座城市,你可能会看到无数个类似AMC电影院一样的连续巨构正纠缠着向四面八方延伸开来。

new york 01_cx cinema